在好幾年前就聽說過,敝司有個傳奇合夥人。所有我們耳熟能詳的大客戶,包含好幾家世界前幾大的公司,都是他一手帶進來甚至送上市的──有些公司還是自己來拜託他簽的。好久以前,他簽的公司在美股市值就高達3 trillion,這幾家公司赫赫有名的創辦人(包含已逝的)都曾跟他交手。據說他去愛爾蘭出差的時候,所有愛爾蘭的合夥人們像什麼大神駕到那般爭相要一睹他的風采。如果連遠在國外的合夥人都如此,那更不用提那些type A的美國同事了。傳說他只要出現在查帳室,很多同事都基本不工作豎起耳朵聽他和其他老闆們講話,暗中觀察他的動靜,伺機而動在他面前刷個臉都好。
在一次公司的農曆新年活動中,我第一次見到了他本人。他留著中古世紀歐洲人的灰捲髮,活像個課本走出來的科學家或音樂家。他說他在新年決定成為Vegan,也大約是因此和我這個挑食鬼被分到同一桌。那時我還是公司的菜鳥,形象是個不怎麼善於社交的亞洲人,我遠遠的望著他,聽著他談天說地,看著他身邊絡繹不絕的拜訪握手人潮,即便有同桌這樣的天賜良機,我實在也不知道要怎麼上前寒暄。我以為,這就是我們唯一的交集。
然而,在他預計要退休的那一年,我手上大案件原本的老闆臨時有急事,就拜託他來代班。即便延遲了退休計畫,他欣然同意。"This is partnership. "他坦然地說。於是,我就像所有故事的主角那樣,從一個三腳貓功夫的無名小卒,因緣際會成了傳奇合夥人底下的主管之一。對他從只聞其人,變成與他每周開至少三次會。
聽過他的名聲,一開始與他共事難免惶恐。但很快的我就發現,他平易近人又富有英式幽默感,不像個氣勢逼人的一代宗師,反而更像個武功高強卻玩世不恭的老頑童。他會在電腦壞掉時在查帳室罵髒話,會在客戶財報comment問他什麼時候能看到客戶產品demo。他曾經在地震時強迫整間查帳室的主管們放下手邊的工作跟他一起躲在桌子底下,也曾經在公司推出AI chatbot時第一時間開始用並且在周末傳群組訊息嘲諷AI在回答不出最基本的審計問題時吐出了他的大名推薦去問他。印象中他一直都是這樣永遠舉重若輕,任何天大的事情他都能談笑處之。
簽了第一個季報之後我們去了happy hour,他當時要幫大家點酒時並不記得我那個音譯的名字,尷尬地做出請的動作問我想喝什麼。席間他分享了職涯中驚滔駭浪的一段:有一回,他手上的大案件,意外被一個國外的合夥人洩露客戶合併的機密構成內線交易,客戶震怒要求立刻炒了那個合夥人,否則連我們一起炒了。以老頑童的權力,要開除任何美國的合夥人都易如反掌,可是開除國外的合夥人就不是那麼容易的。於是乎,他也只能硬著頭皮去跟客戶協商。他深度分析了客戶幾個要角錯縱複雜的政治關係,沙盤推演了多次怎麼跟客戶談判,在一連串的重要會議中挑了一個絕佳的時機、一個最有可能被說服的對象,這是他唯一一次機會,而他成功了。他講得輕鬆自在,我們聽得目瞪口呆。
和老頑童共事的這一年,我得到許多和他近身互動的機會。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終於記得我的名字。也許看我主持了無數晨會之後,也許是有次他心血來潮要看某份報告,當得知那份報告由我負責時,他直接逕自走來站到我身邊隨口問我一句報告內容有幾項,我緊張到腦袋一片空白。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擠出數字回話,他已經回到座位開始看了。過了許久,就在我忐忑不安準備好要接到一堆comments大改一翻時,他抬起頭來悠悠的讚美了一翻。爾後,我們在year end party遇見,在燈紅酒綠人山人海之中,他認出了穿著禮服畫著濃妝的我,並熱情與我打招呼、介紹我認識他的太太。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受寵若驚的瞬間。
年底過後就是忙季,而忙季的尾聲出報告之前,所有senior manager以上照例要去和客戶的大頭們開Closing Meeting,這也是我第一次進入這個會議。小老闆擔心我,讓我去找老頑童開示。我拿著一整頁的講稿,他字斟句酌,一對一指導,濃縮成五個重點。我印了小抄,不分晝夜、不分場合的練習,在車上、在睡前、在吃飯時,甚至也許說夢話都在背稿。客戶是全球前幾大名號響噹噹的公司,這個會議裡,C字頭和VP級別的主管一字排開,加上我組上所有上級,全盯著我手中按的投影片。我很確定我在報告時聲音是顫抖的。那一刻,我深深明白這份工作最困難的,不是忙季也不是加班,而是像老頑童般無雙的口才與頑強的抗壓性。
忙季結束,老頑童簽下他職涯中最後一份意見,在這個什麼都是電子化的年代,親筆簽名的厚重穿透了我們派人連夜印出來的報告(這年頭找一台印表機不容易),也穿過了他三十多年叱吒商場的人生。我們準備了香檳與蛋糕歡送他,彷彿一個時代的結束。
而隨之到了尾聲的是我和這個案件的緣分。今年春天,我得到一個內部轉組的機會,小老闆聽到消息和我聊聊。他說看著我這幾年的成長,他很欣慰,要我多考慮留下。我告訴他,對於我在這個組上獲得的一切,我滿懷感激。身為一個全組英文程度墊底(是的,組上無論是尼泊爾人、約旦人還是菲律賓人英文都比我好)還常常聽不懂美國人笑話的外國女生,我從未想過能走到今天,說著說著竟有些哽咽。工作九年、上這個案件三年,第一年就經歷了非常rough的抽查。隨之而來的是改善計畫,公司沒有guidance,下屬上司接連離職,沒有coding背景的我帶著跟我一樣菜的同事面對滿坑滿谷的code底稿天天跟工程師開會。六點起床、加班趕工,案件越來越上軌道,爾後我也升了職、接了更多業務,遇見了老頑童,也開始參加這些重要的會議。可也就是這些會議成了我的wake up call,讓我重新反思自己到底想追求什麼樣的職涯。轉到的是一個新成立的組,就像去一間start up,需要適應截然不同的文化,但我也同時能擁有更多個人時間,能去發展工作以外的生活。
轉組後再聽到老頑童的消息,是在某個長假後的上班日,我收到了一個陌生同事的訊息,要我幫忙一個需要中文能力的任務。我和該同事閒聊的過程中才知道,是他們焦頭爛額找不到人時找上了老頑童,而老頑童推薦了我。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怎麼知道我會中文。
「原來這是他退休前送你的禮物啊!」小老闆知道後打趣地說。
接下這份不知道算不算貴重的禮物,我突然想起了六月份時公司邀請大家歡送退休合夥人,我寫了很長的郵件給老頑童,告訴他我當年在活動中如何第一次遇見他,雖然沒跟他說到話,卻幸運抽中他贊助的丟斧頭活動獎項,但又不幸遇上了疫情沒去成。原本以為緣盡於此,兜兜轉轉竟然有機會與他共事,是我的榮幸。他很快就回信了。他說自己今年活動又贊助了獎項,帶著中獎人去做熱瑜珈,結果發現自己大概是整間瑜珈館最老的顧客,被大家投以異樣眼光。讀著讀著,我就笑了。
果然還是童心未泯啊!但或許也是這樣勇於嘗試新事物的童心,讓他從一個牛津文史專業學生,成了矽谷資本市場的傳奇合夥人,而我是何其幸運,能夠認識他,也讓他認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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