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六週年前夕,舊金山下暴雨的周末,我和朋友去看了Immersive Van Gogh。展演很短,票價不斐,依舊人山人海。梵谷就是如此有魅力,即使對藝術沒什麼鑽研如我,也能輕易點出幾幅梵谷名畫。然而,我們都知道梵谷的一生是個悲劇。梵谷展有多熱門,梵谷的一生就有多麼令人唏噓。他藝術家性格中的瘋狂,註定使他與時代格格不入。於是他把所有的情感寄託在顏料與色彩間,每個筆觸都動人心魄。他在37歲時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而這些畫作都是在他死後才漸漸為世人所知,靠的還是他善於經商與做生意的弟弟和弟媳。
某種程度上,比起藝術作品本身,觀眾更多的是從這樣痛苦卻有啟發性的靈魂中同理自己的掙扎。誰的生命裡沒有經歷過一點不合時宜呢?比如我,即使大學讀了四年的Business外加一年研究所,很多時候總覺得自己比起商人,個性中的求真過切、血性率直讓我更像個讀書人。為此,不知道在職場吃過多少苦頭。還記得有一次和來台灣出差的美國老闆閒聊的晚上,談到客戶多麼難搞不配合。那時我才進入職場不久,說話容易讓人一眼看穿,大概是那天我的表情道盡了自己多委屈吧,老闆很親切地安慰了我、提供了很多建議,最後他說了一句"This is how we do business."
後來因為案件輪調與生涯規劃,就如同很多事務所的緣分,我再也沒見過他,而他或許早已忘了我,但他大概沒想到,這句話多麼深刻的啟發了我。那一晚我才醒悟,在資本主義的世界裡,任何專業除了需要不斷的精進自己的technical skills,要往上爬,最終和巷口的早餐店、市場的蔬菜攤、街角的美容院本質沒什麼不同──要會做生意。小店在做生意、Fortune 500強的企業在做生意、19世紀的藝術界在做生意,而四大會計師事務所,當然也在做生意。各行各業、各種專業的不同,也只是進入門檻的不同罷了。
體悟是一回事,真正面對,又是另一回事。骨子底的讀書人個性讓我一直不擅長做生意所需要的交際手腕,多年來本能的趨避周旋於多人之間的巧妙政治遊戲。即便如此,還是有那些迴避不成的時刻。有時候,需要為了寫一封e-mail、說明一件簡單的事,傷神半小時以上。還有時候,需要背一些不是自己的鍋、道歉一些不是自己的錯。公平嗎?委屈嗎?"This is how we do business."言猶在耳。我一向不是畏戰、怯戰的人,可是如果這才是我的戰場,我何嘗不是做了好多年的逃兵?
生命裡總是怕什麼來什麼,無法再逃避後,也不是沒有成長。最明顯的就是我不斷提升的耐心,把客戶與主管當成初戀般捧在手心呵護。漸漸地,面對各種不合理與鬼扯,也能冷靜下來微笑解釋。說該說的話,做該做的事,工作夥伴之間幾分真心幾分客套久而久之也能看得明白。只是,夜深人靜的時刻,我還是會想念過去那個橫衝直撞的自己。我懷念那份赤誠之心,即使它帶給我無窮困擾、讓我得罪了人,卻也帶給我彌足珍貴的職場情誼──我永遠記得那些在我低落時伸出援手的同事與客戶、在我自己都懷疑自己時還相信我的上司、在封城期間特地來送我口罩的下屬。當然,還有對我毫無保留分享經驗的前輩:
"I would be completely honest with you but I know some people won't."
"This is your life. Don't feel bad to annoy people."
最近請教她一個問題,她是這樣跟我說的。這幾天,耳畔還是會迴響她在電話中說的那些話。是啊,工作之外,還有人生。
就這樣踏入職場六年了。在工作中,我習得了專業、學會了交際應酬,工作占據我生活的大部分,帶給我金錢、成就與名聲。窺見做生意的本質之後,我漸漸明白為什麼梵谷精采的作品還是需要他弟弟與弟媳的生意手腕才能帶來輝煌。這樣的輝煌延續了百年、跨越了國界,今天這場要價接近六十美金的展覽一樣人潮洶湧──可本質上,帶給觀眾感動與力量的,還是那個受困軀殼卻真誠無比的靈魂。這份真誠,如向日葵般熱情洋溢;這份真誠,讓即使黑暗的夜晚也能繁星點點。
在職場上,無論會做生意多麼重要,我希望自己,永遠不要忘記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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