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風格而論，若說有些小說的風格豪邁濃烈如梵谷星夜、有些光影溫柔調和如莫內睡蓮、有些大膽前衛超現實如畢卡索，《清沅》的風格就是一筆一劃勾勒的寫實派宮廷畫，每個人物的表情，每個角度與陰影都栩栩如生，不細看，還當是一幅套了油彩模式的攝影作品。故事背景雖然是古代架空，但除了重生這樣一個小小的玄幻情節以外，作者沒有添半分油醋，劇情寫實到會讓人以為進了博物館，讓讀者得以在雕梁畫棟與珠光寶氣間一窺深宮舊事。
就因為是寫實的宮廷群像，故事中每個人物無論男女主角或是反派頭頭都「異常的正常」。比起很多小說，男女主角往往有滅門、身世之謎與偶遇高人等誇張的經歷，《清沅》中的男主角燕王與女主角清沅人生或有挫折不順，但在本來就詭譎的宮廷鬥爭中，根本不算顯眼。尤其是清沅的前世，她遭逢家道中落角逐太子妃失敗，仍然力爭上游最後風光大嫁甚至成了顧太后心腹，鞏固了自己在京中權貴的地位。這樣的人生堪稱穩當而順遂，而甚者，原本就聰慧冷靜識大體的清沅有了重生加持更加成熟又準備充足——她已經不是那個十幾歲出頭的懷春少女，她有計畫有決心、她步步為營、她勢在必得。清沅是政治的、是儒家的，她是某一個教科書中的模範夫人，卻不是典型小說中的女主角。
多數小說中的痴男怨女與其愛情都是「性靈派」。禮教束縛了儒家社會的上上下下，而小說是唯一的出口。可《清沅》中，幾乎見不到性靈派熱衷的劇情——身分地位不相匹配的兩人力抗社會因為真愛走在一起。《清沅》中男女主角不但身分地位相配，連心智上也因著重生有著同樣中年人的成熟。又因為兩人前世都有段不甚美滿的婚姻，此生對愛情都是小心翼翼，讀著兩人的愛情萌芽，像是看著兩個修了不少愛情學分的男女，漸漸參透情為何物，心靈相通最後走在一起。
通篇小說無論愛情或是劇情，都是平緩鋪展開來，很多讀者都說步調緩慢無趣。不過或許是因為我近來清閒，花了時間慢慢咀嚼，我非常欣賞這樣細緻的滋味。男女主角因為發覺對方重生的身分，因而結盟一起扭轉前生憾事，卻在一次次的幽會討論中漸生情愫。兩人都是聰明人，自然明白這心動是怎麼一回事，可就也因為彼此都是聰明人，在禮教、責任、包袱的種種制約下，都不知道怎麼發展這樣的心意。作者非常有耐心的在一次次的幽會中，安排各種細瑣的小動作、小反應、小試探，猶如故事中「錯認水」這款淡酒般，不知不覺中讓愛情萌芽、微醺最後沉醉。例如燕王隨口提清沅答應太子的豐城八景圖展現出微微的醋意，又例如在豐城大火時清沅不管不顧要衝去找情人。我認為的高潮是清沅在發現再也無法抑制自己感情時，決定將所有籌碼交出斷了退路也斷了情路。燕王愣住了。一個人最動人心魄時，莫過於其反常的時刻，清沅這樣精明算計的女人，何曾如此引頸受戮？最後，他們走向了彼此，還是保持優雅的姿態。
優雅的除了愛情，還有劇情中的時間與場景，作者充分善用了四季遞嬗、宮中活動與傳統節日來表達時間的推移與宮中每個角色的心境轉折。讀者能夠跟著京城貴族的腳步，體驗從過年、上元、端午到中秋，過節團聚、春遊打獵與夏天避暑。每個細節作者都沒有馬虎，其中最精彩的當然是男女主角互表情鍾的夏夜遊船。燕王表面與安平公主的對話，實則是在向清沅表白。燕王說的每個字大家聽得清楚明白，卻只有清沅聽到心坎裡。而最後在清沅的視線碰撞下，燕王奏笛。明明是眾聲喧嘩的熱鬧場景，讀來卻只聞笛聲，因為他們眼中只有彼此。
以佛之名
劇情在男女主角婚後，就轉向了朝堂間各方勢力的角力。原以為此生在男女主角聯手安排下，顧皇后倒台，政治能走向清明，然而皇帝掌權卻是一般荒唐。其中作者花了非常大篇幅來塑造皇帝新寵——袁貴妃。她出身平民，雖樣貌秀美，比起京中貴女卻毫無競爭力。她被注意到其實只是因為她佛誕日出生，姓袁諧音緣，而名字蓮華又出自佛經，讓當時因正宮背叛而極度厭倦後宮那些勾心鬥角的皇帝感到精神的慰藉。袁連華也就順水推舟表示自己喜歡誦經，而她舉手投足間展現的樸實讓見慣嬪妃虛與委蛇的皇帝眼睛一亮。可這禮佛誦經的愛好其實都是幌子。藏污納垢的深宮中，哪能容得下無垢無塵的佛門中人？哪個女人不是要聖寵？哪個嬪妃不是要母以子貴？皇帝封了袁蓮華貴妃，甚至要大興土木為她修佛像，最後她還誕下了一個皇子，以佛之名，卻是貪痴妄想，何等諷刺？
故事中另一個與佛有關的則是懷恩。她與她的心上人太子，都是故事中我很喜歡的支線。有人說太子像賈寶玉，風流俊俏，是女孩的夢中情人，奈何他卻生在帝王家。他的多情成了軟弱，夾在野心勃勃的母親與專斷獨行的父親之間，愛不能愛，恨不能恨，看似榮耀無限，卻是什麼也不能真正擁有。他的婚姻是父母與朝臣角力的結果，他鍾情的懷恩也只是她母親手中的一枚棋子。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是在夾縫中求生存，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刻，差一步懷恩就能如願以償。可她卻出家了。因為她醒了。她知道，只要她在宮裡的一天，他就不能隨心所欲。她曾經跟太子有過最純粹的美好，而這個美好，就算她嫁給他也不可能留得住。她拋棄了太子，放下了紅塵。也許，她才是整個故事中唯一的明白人。
《清沅》有一個大番外，講的是假如沒有重生，而是由當初燕王帶兵奪宮打敗顧太后之後的故事。這個番外不輸原文的精彩，我甚至有一度希望這個故事能以原文的細膩形式獨成一篇長文。在前世，燕王與清沅其實在對立陣營，最後能走在一起，少不了戲劇性的轉折與狗血的安排。整體而言比起原故事張力更強，多了點常見小說誇張的元素，卻少了原文那種慢工出細活的寫實基調。
無論原文與番外，作者架構的掌握、情節的鋪墊與人物的塑造都非常純熟，饒是許婕妤這樣一輩子當隱形人的角色，她的背景她的人生她的所思所想也都鮮活立體。每個伏筆幾乎都能呼應（比如為什麼供奉連理枝導致重生）、每個信物幾乎都有寓意（比如初次見面燕王就拿了清沅的玉），閱讀過程中，我好幾度明明已經看了劇情，卻忍不住往回再看一次前一段，就是要細細回味。《清沅》是一個很適合配著下午茶看的故事——茶入口中，苦中帶香，一點一滴，彷彿那年的深宮恩怨落滿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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