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網路評論說《有匪》有金庸的影子。其實是的,金庸慣常寫成長型的武俠小說,從射鵰、神雕到倚天甚至是笑傲江湖,不論時空背景怎麼變,寫得幾乎都是一代大俠成長史。他們從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在江湖中闖蕩,因緣際會之下或遇高人或得神功,再幾經波折最後武功蓋世。Priest筆下的周翡也是。可《有匪》的筆調卻和金庸相去甚遠。金庸慣常引經據典,筆鋒時而豪邁時而優美,融合佛道之說,集儒家之長,將詩詞曲活用於股掌間,難怪高中時有聽過所謂「金庸黑洞」,來比喻任何武俠作品一靠近他,就化為烏有、相形失色。乍看之下,《有匪》的筆觸確實樸實許多。通篇很少看到詞藻的堆砌,招式命名也沒有出自哪個文學作品,主角周翡疏於文墨,雖資質不錯但也不是天才,更沒有什麼為國為民俠之大者的成仁取義,倒是她一身是膽,有一半時間橫衝直撞,講話也絕不繞彎,一言不合就動手,充滿草莽之氣。這不是中國文人心中的那個理想神州俠義世界,但誰說這不是江湖。如果此間真有武功、真有江湖,也許就是這樣紛亂、這樣草莽、這樣滑稽、這樣率性而為、這樣平凡無奇的。
試想,如果換成金庸來寫這樣一個故事,他寫的肯定不會是周翡。他會寫李徵、寫殷聞嵐,寫這樣的俠之大者怎麼練成卓絕神功,怎麼成為一代宗師。他會寫他們的英雄蓋世、寫他們深情不移、寫他們忠孝節義、寫他們至死不渝。金庸刻畫的是時代的兒女,可《有匪》中這一幫人,卻是一群時代的遲到者。他們錯過了那個萬家爭鳴的輝煌武林,而從他們出生那一刻起,斯人已逝、萬馬齊喑。人生大戲序幕已經拉開,戲台卻未搭好,他們註定無法演一齣忠肝義膽、兒女情長:當傳承南刀盛名的人有如周翡莽撞暴躁、有如李晟資質駑鈍、有如李妍不學無術;當光復故國的皇室之後有如謝允玩世不恭、四海為家;當溫良賢淑的官家之女有如吳楚楚浪跡江湖、著書立作。荒唐的時代就有荒唐的舞台,荒唐的舞台就有荒唐的腳本。看上去滿眼荒唐,但誰說這不是江湖?
柔與剛
其實《有匪》雖是講武俠,卻處處反陽剛、反英雄主義。以女性為主角、讓女性挑大樑是最明顯的。女性角色習武並不標新立異,可往往走的路數皆是陰邪、柔媚,而習武的目的往往也與男性角色息息相關。但《有匪》中從李大當家到周翡,女性角色各個巾幗不讓鬚眉,所習之武是實打實的刀法,一邊傳承的是南刀盛名、一邊背負四十八寨的領導者角色。作者對女性外貌的描寫少到讓人忘記周翡是個十幾歲的青春少女,卻大大著力於描寫她的武功躍進。這些過去加諸於男性角色的陽剛形象,被作者設定讓女性擔綱,身邊的男性人物相襯之下便顯得「柔」。周以棠一身書生氣息不用說,李晟從小在武藝上就沒有被姑姑和周翡看上過,而謝允則有大半時間除了逃之夭夭沒有其他功夫,使出推雲掌之後卻又病入膏肓。作者好似有意發揮女性主義中強調女性在各領域不輸男性的倔強氣息,除了讓女性成為「領導者」、「攻擊者」,更讓男性流露出需要「被保護」、「被照顧」的無助時刻。但往深一層來看,無論是周以棠、李晟或是謝允在關鍵戰役、打鬥中卻都是不可或缺的智囊角色,在周翡衝鋒陷陣的時候,他們總能夠智計無雙地在後頭將敵人一軍,看似柔弱,卻能克剛:謝允對各家招式各方人馬如數家珍、李晟八面玲瓏擅長統領各家布陣,而更不用提皇室直接請出山的周以棠,在運籌帷幄間,即使面對北斗這樣的對手也能殺人於千里之外。一個人的武藝能夠登峰造極、能夠打遍天下無敵手、能夠變成宗師創立門派卻不能統領千軍萬馬、不能鞏固山河、不能再造盛世。武功高強如北斗,尚會死於亂箭。振臂一呼天下應的,有時不見得是武功最高的。國家需要武功高強的英雄,卻更需要治世的能臣。
虛名
金庸武俠中的每部作品經常會設定一個主軸,這個主軸也許是神功秘譜如葵花寶典、也許是寶劍寶刀如倚天屠龍,整個故事就會圍繞這個主軸旋轉,各大高手不惜代價爭奪,各場比試也就順勢而生。《有匪》也有這樣的主軸──海天一色。但這海天一色卻是個大烏龍,不是各方高手以為的武林秘笈或是神丹妙藥,而是一個小皇帝被換人的秘密。流出海天一色這樣的謠言造成多位高手枉死,其實只是一場大型政治陰謀。海天一色的每個信物一個比一個不值錢,有劍鞘、有小印章還有小孩的手鐲,大家視死如歸的搶,恍如一場鬧劇,不知道和皇帝被偷天換日比,哪個比較荒謬。可這虛的海天一色紮紮實實興起了腥風血雨,而這原本用來擾亂視聽的假皇帝最後真的黃袍加身還反攻舊都。假戲真做、將錯就錯,究竟何謂虛?何謂實?周翡在誤打誤撞被冠上南刀封號的時候,也曾經心虛了好一陣子。她不願提、不敢提,一方面怕惹禍上身,一方面怕砸了祖父招牌。李晟被趕鴨子上架帶領各派擊退殷沛攻擊的時候,對於突然的眾星拱月也是茫然無措。霓裳夫人叫他不要妄自菲薄,可他連自家門派的破雪刀都學不好……周翡也許比不上當年的李徵,李晟也比不上當年的殷聞嵐,可常人都喜貴古賤今,焉知如果他們早生了八十年,會不會也是如今大家口中的一代大俠?於是周翡專心致志沉潛於武學之中,終於練成腳踩北斗的霸氣。於是李晟一肩挑起四十八寨的庶務,統帥各派,終於守下祖輩留下的蜀中桃花源。只要夠多人相信,虛能成實;只要有始有終、不忘初心,假能成真。
2018年秋,金庸離開了我們,而他所開創的一個浩浩武林將永遠被深埋在回不去的舊歲月裡,亦如謝允這個正統的皇家遺孤當年的意氣風發。金庸黑洞猶在,也因此所謂「金庸接班人」始終是個眾說紛紜又誰也不服誰的無解議題——但仍然有前仆後繼的作者和讀者們。北方疆土已失,後昭猶在,假皇帝中興復國、劍指舊都,但誰才是江山真正的主人?可為什麼要去找接班人?為什麼要在意誰是正統?經過歲月的磨洗,謝允發現自己所希冀的,不過「求不得,留不住」。而也許我們窮極一生找尋卻無法橫跨的金庸門檻,會不會其實只是鏡花水月?
雖然我更喜歡金庸,但我也很喜歡有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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