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把悲劇主角寫得好的故事很多,那種滿門抄斬的、血海深仇的、大時代悲歡離合的、愛而不得的、貧病交加的、窮困潦倒的,哪一個不是賺人熱淚,可要把一個悲劇主角寫的壓抑、含蓄、內斂、不濫情卻又無比讓人心疼,很難。能把戰爭、武打這種動態的情節寫得好的故事很多,畢竟動態本身就有戲劇張力,但能把這種文心與讀書人的風骨寫成好故事,就很難,畢竟禮教本來就八股無趣。但觀鶴筆記做到了。
鄧瑛,這樣一個埋藏於歷史洪流當中,聲名狼藉的宦官,不管在身前身後,都是一句罪有應得的評價。而綜觀整個故事,用一句話形容鄧瑛的處境,就是裡外不是人。是阿,已是宦官的身子,卻妄想著讀書人的風骨。熟悉現代政黨政治的我們的眼光,這就叫做X皮Y股,夾在兩黨之間,而這樣的人在兩黨廝殺起來的時候會是什麼光景,大家看新聞就知道了。就連在21世紀都不好受了,更何況是600多年前封建時代的大明朝。
故事的背景是大明,作者實在寫得太過寫實,讓我這個對明史不慎熟悉的人甚至都以為這些角色真有其人(至少是原型人物)。或許這與女主角楊婉設定為穿越回到過去的歷史女博士有關。起初,楊婉是多少帶著點現代人的優越感,像是動物學家看動物那般,興奮的對著這個她畢生研究心血的古人,發現新大陸般的「觀察」。史料再多,畢竟事隔多年幾經朝代更迭,古代沒有照片沒有攝影機,一切不過史官幾筆,形塑所謂的身後名。可楊婉,做為一個研究者,帶著那種讀博的執著,用十年青春,幾篇微不足道的稗官野史旁徵博引,力抗整個學術圈的定見。
可很快的,楊婉的新鮮感就被時代的沉重所取代。其中一個轉折點就是她因為宮廷鬥爭而身陷詔獄時,受到嚴刑拷打。哪怕作為歷史博士,楊婉對古代刑罰並不陌生,可那僅限於紙上。當鞭子紮實的打在身上的時候,那種被剝奪人權的羞辱感,讓她與這具借來的身體以及這個封建時代共鳴。然後就是與鄧瑛的共鳴。研究鄧瑛十年為之寫傳記,楊婉是了解鄧瑛的,可那僅限於客觀的了解。一直到穿越回到大明,與鄧瑛朝夕相處之後,鄧瑛才走出了紙張文獻,走入了楊婉的世界,也走入了她的心。作為研究者,這是夢寐以求的事。那些百思不得解的亡佚史料出現在了眼前,她像記者那般可以問鄧瑛所有的問題,就像是小學暑假作業讓你找古今中外的一個名人訪問一樣。可偏偏,這不是訪問稿也不是小學作業。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悲劇的一生。
鄧瑛是罪臣之後,受腐刑,餘生只能以宦官的身分苟活於世,他沒有用讀書人的氣節寧死不屈只因還有未竟之事。無父無後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恩師厭棄、摯友遠離。在宦官權勢滔天的大明,做宦官雖然為士大夫不齒,可若有點才能要養尊處優也不是難事,可鄧瑛不願。他看見身在政治漩渦的恩師同窗受到迫害,他選擇用宦官的身分臥底,擔下所有罵名,以全他內心認同的志業。內閣不同情他,宦官集團更是恨他。活著的每一天都受盡屈辱,可他偏要勉強。他在所有人面前包括楊婉都卑微入塵埃,可因內心那股浩然正氣使然,縱使滿身枷鎖他亦然無悔,堪稱名士無雙。
作者的文筆非常好,特別是對話的安排巧妙、自然,雖然是穿越的女主角用現代的思維,卻與古代的場景融合毫無違和。小細節處更是用心,我最喜歡的就是當鄧瑛的摯友楊倫從看不起他到漸漸諒解他的處境的過程中,他們互相的稱呼從「大人」此類的職稱到喊彼此的字。那種瞬間拉近的親切感在很多關鍵的對話中對於劇情的推進舉足輕重。而最後鄧瑛無意間在小皇帝面前自稱「臣」也是一個雖然微小卻非常厲害的安排,讓讀者在潛意識裡也隨著鄧瑛的心境轉換,無論外在看來如何,他的內心已從一個奴顏婢膝的罪人成了能夠開啟盛世的肱骨大臣。一樣透過對話,鄧瑛的形象無比立體展現在讀者眼前,他壓抑、他謙卑、他永遠溫和永遠順從,可他那看似毫無個性的外皮之下卻有剛毅決絕的內心,推使著他最後走向千刀萬剮的結局。
小說的最後,作者給了一個堪稱圓滿的結局,也是一個女主角用畢生所學後世上帝視角介入後強行扭轉的結局。可對於鄧瑛而言,那真的是圓滿嗎?他的一生在受刑的那刻就已殘缺,他註定無法成為後繼者的先輩,連含冤留下絕命詞為後世稱頌都沒辦法。從那一刻起,他就是閹黨、就是奴婢,他知道自己不會有好下場。他不怕死,可因為楊婉,他有那麼一些開始貪生。如果他是乘載世間罪孽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祭品,楊婉就是那個渡他的菩薩。她曾是他的身後名,如今她依然握筆如執劍,要為那個開不了口的人發聲。以文心發願,終生不渝。鄧瑛如是,楊婉亦如是。大明如是,現代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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