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2日 星期六

[讀冊] 讀《繭》──張悅然

李佳棲、程恭,兩個遲到者交錯敘述,絮絮滔滔構出這個故事。他們是八零後,他們錯過了中國歷史最黑暗的文革時代,卻也錯過了極度壓抑和恐懼過後輝煌奔放的能量。然而那個黑暗時期在他們父母身上留下的鑿痕,卻深深影響了他們這代的童年,也間接造就了他們未來的模樣。為了緬懷,也為了追尋,他們只能片段的從父母輩、祖父母輩口中,剪接出一段段不客觀、不立體、不完整卻傷痕累累的家族記憶。

在網路上隨意瀏覽讀者評論,有人說李佳棲和程恭這種頹靡的樣貌很造作。這大概就是李沛萱或是唐暉的感覺。他們作為八零後是幸運的,就因為錯過了那個荒謬年代,他們得以讀書上學,得以出國,得以趕上中國經濟起飛的頭號列車。他們生活的比上一代好多了,也是上一代的吃苦與犧牲換得他們的好生活。然而,時代巨輪的輾壓早已深深烙印在一輩人的生命裡,這哪裡是搭上一班經濟快車就能輕易磨平?

唐暉常常取笑李佳棲,說她把父親想得太好。她輕易的將父親的一生放在大時代軌道上,把父親想成時代的兒女。其實客觀來說,李牧原不過就是個不合時宜的浪子,失去了寫詩的才情,也在大學混不下去,最終跑到俄羅斯賣劣質貨。但是,又有誰有資格做時代的兒女?仁心仁術的李冀生?百戰百勝的程守義?記得那些做什麼呢?就算程恭能為爺爺報仇,自己悲劇性的童年就能扭轉、父親悲劇性的一生就能夠解脫?

最快的解脫,其實是遺忘。最快樂的事,都是最庸俗的。書中那些快樂的人,都是善於遺忘且庸俗的,不只是李沛萱和唐暉。毫無尊嚴與記憶的陳莎莎就經常是笑著的。忘記自己年少情懷而成為資產階級的許亞琛無疑也是快樂的──他目前最大的煩惱大概就是都市裡居高不下的房價。記憶裡的苦難,就像是從前所有的挫折般,只是為了成就現在成功的自己。而裡面最成功的,又屬李冀生。他是罪人,卻遺忘的最徹底,一直到死,還是個仁醫。記憶是枷鎖,所有記得的人,都很痛苦,特別是記得自己罪孽的人:李牧原痛苦、汪露寒痛苦、李佳棲痛苦、程恭全家人都痛苦。上帝說人都有罪,可是為什麼受折磨的人,只有那些記得的?

「隨波逐流其實是最難的,如同情報工作者耐心地調試無線電,要有多麼靈敏的耳朵和平靜的心,才能把自己和這個時代調到一個頻率上。」

說到底,這就是一場記憶戰爭。轉型正義不能當飯吃,你去參觀集中營不代表你未來能比較成功。無論多麼痛苦,過去就是歷史了,還有大好前程,何必耽溺回憶?「一些生命高於另一些生命,一些人掌握著另外一些人的命運,這難道不就是這世界的邏輯嗎?」可是阿,過去的那些苦難,真的就一文不值?過去的結沒有打開,我們會有未來嗎?其實到了最後,我覺得作者都沒有正面回應。

我非常喜歡書一開始,李佳棲看著緬甸遠征軍老兵節目介紹,揣想著自己的爺爺如果當年也留在緬甸,自己的人生將會有怎樣的改變。也許他會繼承爺爺的小雜貨舖,和緬甸男孩戀愛,去聽翁山蘇姬演講,看著自己國家邁向光明而相擁。

「那原本不屬於我的人生,如同蒲公英的種子,被風吹到那裡,開出草率的花。但因為少了根的羈絆,沒準也能活出一點自己的氣象來。至少,會更乾淨一些。每個古老的國家都積下太厚的塵垢,離散是一個自我潔淨的過程。那種夾雜著痛苦的自由,令我想往。」

想要擺脫記憶羈絆,卻又不想遺忘,也許離散才是唯一解方。程恭想離開,李佳棲也想。但也許,要往哪走,從來不是我們能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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