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31歲前的一個月,開始為租約到期準備四處尋覓落腳處,最近算是塵埃落定要搬出舊金山了。要搬出這個自己前前後後也住了超過三年的城市,原因有很多:高漲的房租、惡化的治安和客戶通勤的改變。然而無論推力有多強,大家說起舊金山有多少批評與訕笑,我對她還是眷戀的。
舊金山其「舊」,是飽含歷史與文化的街區,是這座城市與過往時光的不期而遇;舊金山其「金」,是百年前移民的淘金夢、也是近代科技新創的搖籃;舊金山的「山」,是高低起伏的街道、是依山傍水,終年受海風吹拂。舊金山以擁抱多元為傲,接納了主流社會與其他城市唾棄的邊緣人,讓所有的「異類」找到救贖,也包容了像我這樣的外國人,讓我孤身一人在這裡也能他鄉似故鄉。要搬走那一刻,我才發現自己有多麼不捨。從此之後,說起自己住哪,我不再能說出大家耳熟能詳的「舊金山」,而是必須改說模糊的「灣區」,或是更華麗一些的「矽谷」。
出了舊金山的灣區,就能一眼望見更接近典型的美國中產郊區市容:乾淨整齊的街區,路上有遛狗帶孩子的家庭,沒有什麼奇裝異服或甚至未著寸縷的瘋子在大吼大叫。大家都有條不紊的追求差不多的生活,彷彿生活有一套KPI,而透過這些KPI,每個人都可以理所當然地把未達標的人踩在腳底下。任何一個交談中都很容易聽到:誰又拿了什麼人人稱羨的offer、誰又買了豪宅、誰的小孩甚至進了價格不斐的私校。這一兩年才學到,有個專門的詞彙形容這種現象,叫做「內卷」。矽谷是個特別內卷的地方,所有人都讓你覺得你要不能力不足、要不努力不夠。可是,台灣長大的孩子,矽谷的亞洲人,難道還不夠努力嗎?我覺得自己很努力了。我已經三十一歲了,還過著一週好幾次六點起床趕第一班交通車彷如衝刺考大學的生活,現在明明是淡季,我卻完全沒感受到。還是其實,是我能力不足?
八月初的某個週五,又到了一年一度宣佈升職和加薪的季節,得知升了Senior Manager,當下的感受不是狂喜,而是嚴重的冒牌者症候群:看似身著華服,卻是腳履薄冰。31歲了,不再能用young professional自居、用無辜的眼神讓上頭的老闆們頂著。大家對你的期待,是個Executive。Executive?至今我還是不習慣這個幾乎被老白男把持的頭銜。身為一個連英文都講不好的亞洲女性,我真的做得到嗎?我真的擔得起這個稱呼嗎?
當無限follow up還是催不到資料的時候我總是自嘲 "Maybe I'm not important enough for him to respond."
算了,就讓老白男take my credit也好。反正,要是能躲在老白男的羽翼下,我情願不要當什麼Executive,過過我的舒心小日子。
"He'll never think of you this way."老白男老闆訕訕的接話。老闆說,Senior Manager是個重大的里程碑,請繼續奮鬥。大家都說恭喜,於是我也只能微笑以對。
後來我才漸漸明白,要打敗冒牌者症候群的,不是fake it till you make it等雞湯名言,而是「量力而為」。做不到,與其說是能力不足,不如說是能量不夠。當我們處理超過自己能量的事物時,越想控制什麼,就越會被什麼控制。拿綠卡、升遷、加薪、結婚、生子、買豪宅,這些第一世界光環的追逐都是好事,但人人都關注自己能飛多高,誰又會關心自己飛得多累?矽谷這樣的地方,氣候宜人,遍地是機會,卻也讓人迷失。有人說,"A whole world of opportunities sounds so exciting, but also unbelievably scary." 而我想說的是:機會與光環是拿來追逐的。如果追逐讓人不安與焦慮而影響了生活,就該是想想要不要繼續的前進了。很多時候,不做能力範圍以外的事情,才是真正的勇敢與堅強。Sometimes, what's easy is right. 反正回首這許多年,有多少我們自以為明智的選擇,實際上不過只是隨波逐流的產物呢?
31歲的這天,我請了一天假,去了深山老林中的Jikoji Zen Center,在蟲鳴鳥叫中冥想detox,緩解內卷帶來的焦慮。看著沒有訊號的手機,沈浸在大自然的芬芳裡,正準備斷網遠離俗世時,瞄到了Zen Center門口貼的Venmo捐款QR code。嗯,要有Venmo,總要有網,隨手一搜,wifi名稱叫做Donate,訊號還很強…也是,美式出家,Venmo化緣,第一世界的俗世如此繁華誘人,哪有這麼容易看破一切?我順手連上了wifi,wifi連上的世界依舊是滾滾紅塵:在這裡,愛恨癡纏、摔得滿身泥濘是常事。不過,31歲的我,已經學會了修心自愛、學會了一路輕裝從簡。總有一天,對於所有的存在與發生,我都能夠做到不迎不拒、安之若素;而總有一天,我會穩如泰山;總有一天,我會洞悉千古;那一天,我將背後有風、我會笑靨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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